楊照;《南方周末》2011年4月14日
1997年,我到日本京都度假。慣例一定繞道京都大學附近逛逛,在老店“進進堂”裏吃一頓簡單却滋味淳厚的加里飯,入舊書小鋪,找到了一套文庫本的河上肇自傳,心情大好。
然後進了京大校園,發現那一年剛好是京大創校百年。讓我意識到“京大百年”的,不是什麽的慶典,不是什麽的華麗布置,也不是什麽熱鬧的學生活動,而是一張近乎簡陋的海報,上面寫著:“京都大學與殖民政策———反省百年京大犯過的錯誤”。
那是京大法學院教師團體辦的座談。我直覺地以爲那一定是激進的團體,特立獨行帶著唱反調意味的活動。然而,在校園裏走了一圈,我愈走愈驚訝,甚至該說,愈走愈感動,因爲法學院教師團體的活動竟然不是特例,放眼望過去,和“京大百年”主題相關的訊息,一半以上都是批判性、反省性的。
這是什麽樣的學校?或者該問:爲什麽會有這樣的學校?換作任何其他學校,百年的特殊日子,一定是努力去創造出一種光榮與炫耀的氣氛──“看啊,多麽了不起,我們這樣一所學校在一世紀間有那麽大的成就!”──一定想辦法突顯學校最光彩的一面,自己將學校的歷史形象塗抹得愈漂亮愈好。
京大却用這種冷靜、憂鬱、近乎憤怒的方式來“慶祝”學校百年?這所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在想什麽?這所學校的領導,又在幹什麽?那幾天,我參加了幾場“京大百年”的活動,我的日語、對京大的瞭解程度不足以讓我聽懂會場中所有的討論,然而如此有限的理解,却已經够給我清楚的答案了。京大的老師、學生,他們用批判學校、批判校史,而不是張揚學校成就,來表達對于學校的驕傲與敬意。
他們一再提到京都大學與東京大學的差异。東京大學是日本政府的骨幹,從戰前軍國主義政府到戰後自民黨政府,一貫如此。而京都大學則始終扮演從左翼批判制衡權力的角色,在許多不同學科領域,都有自成一格的“京都學派”,而幾乎毫無例外,“京都學派”都比主流的學派來得大膽、前衛、激進些。這些批判學校的老師、學生,其實都熱愛京都大學。他們覺得突顯、保持京大榮光的方式,就是堅守批判立場。京大百年,學校不可能沒犯過錯誤,借此機會將批判眼光轉回自身,才真正符合京大的傳統,才真能確保京大和其他學校,尤其是和東大的不同。
京大曾經犯過的錯誤之一,是積極參與了殖民統治,尤其是對于臺灣的米糖剝削。他們討論這件事時,不會知道台下有一個來自臺灣的臺灣人,因爲他們討論得如此認真、激烈,而幾度熱泪盈眶。
什麽時候,中國也能辦出一所老師、學生清楚堅持要有自己的個性、自己獨特記取校慶意義的大學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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